方孝孺431首

豫让论

明代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馀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上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日:“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蚊对

明代方孝孺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深虑论

明代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东河驿值雪次茅长史白战体韵

明代方孝孺

东河气高地常冷,越客入山愁目瞑。蹇驴破帽闯驿门,敝屋疏篱耿灯影。

更阑藉草始一寐,夜半雪来初未省。窗明恍讶乌绕树,身倦宛同蛙伏井。

鸡鸣起看眼生花,睡熟山童呼不醒。积深巳觉拥蓝关,势远直疑沾庾岭。

穿檐入隙如有求,塞户填阶岂须请。瓦沟早滴为炊烟,水面难消因泛梗。

乐事偏宜壮士猎,清气先入诗家茗。平铺道路混险夷,盖覆乾坤掩瑕眚。

空山难行无客到,高卧闭门终日静。春来一月尚严凝,天上何人调九鼎。

半生对雪走四方,奇绝爱此林壑景。长松压重龙虎怒,巨石罗陈□□整。

北风末势更飘扬,斜照馀辉愈光烱。南望殊怜京阙遥,西顾颇觉归途永。

未须玩物遽忧患,有形易化皆幻境。明朝阴翳尽扫除,天际诸峰翠相并。

乘兴伸眉且一笑,人生饥寒非不幸。莫将诗句效苏公,淮阴讵肯侪哙等。

蜀王殿下赐行厨酒膳奉谢

明代方孝孺

天门传诏飞金符,帝子发春朝帝都。万里巴江引轴轳,朝离瞿塘莫荆巫。

牙旗羽扇照江湖,冯夷操楫龙伯扶。威振海若惊天吴,衮衣登朝玉陛趋。

至尊抚问情郁纡,奏还大国天语俞。却从周秦行坦途,乘传西来试驰驱。

日行三百尚未晡,亲藩留宴穷欢娱。秦民拥路观金舆,口称盛德目睢盱。

共说贤王世所无,南入荆门喜气苏。蜀邦密迩忘崎岖,山花烂熳云模糊。

绿树清江如画图,汉中小臣章句儒。早向王门曾曳裾,是日来迎拜路隅。

按辔遥看笑且呼,暮抵行宫侍直炉。华灯照夜铺氍毹,从容前席讲典谟。

玄谈蝉联如贯珠,上探千古周八区。鄙诮荣辱圣为徒,更阑喜极行玉壶。

叩头举白红生肤,侍臣奉教恩意殊。大官美酝贮行厨,特赐归饮不用沽。

上尊珍味甘且腴,受之无功辞有辜。心感王恩厚矣乎,献诸祖祢颁妻孥。

招致朋僚洗罍觚,共饮相欢同赐酺。平生饮水兼茹𬞞,秪将铅椠代耕锄。

近为校教食民租,尸居静阅年岁徂。世人视之等泥途,赖逢圣主意气孚。

讨论圣猷师古初,经纶万理发在梳。小臣学术本粗疏,志广年荒才更迂。

量同溟海肯纳污,欲致众骏先收驽。愿王道德为世模,摩抚疲癃恤鳏孤。

南渐泸戎北羌胡,阳和发生无朽枯。育民兴贤语不诬,行致孔明与夷吾。

共康国政秉事枢,保釐西土佐唐虞。不数𧖟丛及鱼凫,吾王端拱化日舒,从此感恩非一夫。

渡淮后寄宗文先辈及诸士友

明代方孝孺

长淮风颠浪雷吼,争渡千人喧渡口。蹇驴破帽众所轻,行李甘心落人后。

临淮先生交义深,视我重比双南金。席前弟子总英俊,相携拥饯淮之阴。

就中孙玘艺且勇,奋袖登舟气增重。扶颠禦侮况有人,病身幸免波涛恐。

挂帆长啸烟雾开,主人谢客缘城回。孙也追随不惮险,艰危可仗真奇才。

世俗结交看势利,有势相依无即弃。贱贫如我岂足怜,脱落凡情见真意。

贤豪邂逅何所无,排难多由奇丈夫。古人事业望公等,欲辅国步须捐躯。

遣病 其五

明代方孝孺

久病诸人问,深居四壁牢。
故交贻善药,姻娅馈醇醪。
闲厌虚名绊,贫知古道高。
时来稍暄暖,斟酌减绨袍。

遣病 其四

明代方孝孺

急雨张灯夜,匡床伏枕时。
食贫宜客少,身病愿春迟。
道岂斯文著,才非圣世遗。
用心耕凿外,荣辱竟何施。

遣病 其三

明代方孝孺

底用忧微疾,人多悔久生。
危机非畎亩,高枕岂公卿。
千古斯文托,群经此日情。
废兴天命在,得酒且须倾。

遣病 其二

明代方孝孺

病痁当岁晏,冬去病犹存。
气弱翻多汗,心虚苦畏喧。
此生应有命,万事可忘言。
向晚移书卷,微吟卧负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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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简介

方孝孺

方孝孺(1357—1402年7月25日),宁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曾以“逊志”名其书斋,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又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明朝大臣、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思想家。后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朱棣杀害。南明福王时追谥“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