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606首

任光禄竹溪记

明代唐顺之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槁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

  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也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信陵君救赵论

明代唐顺之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狂歌行赠孟中丞有涯

明代唐顺之

我生苦缠缚,雅志在泉石。不嫌步兵散,翻笑中散窄。

前年奏赋天北隅,颇道君王爱子虚。衣冠对日趋香署,剑佩通宵过紫衢。

紫衢香署千官聚,五陵豪气健如虎。鹦鹉何曾惯锦笼,爰居元不识钟鼓。

焉能俛首学侏儒,局促羞为辕下驹。从古长安夸巧宦,张汤为智汲黯愚。

以兹谢病且归去,钓竿远拂富春树。终日遭逢眼未青,三年尘土衣犹素。

今日亦何日,忽如入尘门。公也襄阳夫子之耳孙。

升堂更不问寒温,写尽肝膈相与论。朝看贤隐山,暮折申台柳。

坐我白玉筵,劝我青荷酒。谈诗公作指南车,对局谁看射雕手。

君不见中郎倒屣迎王生,又不见北海忘年交祢衡。

相知何必结交早,一言合意千金轻。狂歌未断壶未倾,门外惊闻征马鸣。

落叶东还西,乱云纵复横。花间月下傥相忆,请公诵我狂歌行。

古北口观降夷步射复戏马驰射至夜

明代唐顺之

潮河北来几千里,夹岸穹庐杂军垒。传闻汉官旌节至,惊咄欢迎竞罗跪。

抹额貂皮并系腰,胡妇赤脚胡儿履。中有老胡能汉语,瓣发一条银鼠尾。

告言天暖弓力弱,箭垛乞移三四咫。蹲腰搊目满弯弧,箭箭齐奔月儿里。

当轩赐与锦缠头,汉人喝采胡人喜。自矜长技正未竭,一跃上马事驰突。

珠帽半仄卖欹邪,铁骢骄嘶弄𦤞𠨜。可怜人马如争巧,人藏马腹马人立。

翻身倒卧马背上,马尾鬅松乱人发。忽然马去不闻声,一路惊尘向空没。

满眼流星透烟雾,道是胡儿飞箭发。想见天山射雕时,意气雄豪谁可越。

骑归人散悄无諠,卸却牙旗卷秋月。

宿荆溪上塘庵述怀余向曾游此匆匆十年矣

明代唐顺之

园令还多病,东方更少徒。寻山只独往,到寺即吾庐。

酬答惭居士,衣冠谢鄙儒。冥心偶有会,木榻小跏趺。

禅栖吾所好,来往亦随缘。信宿还今夕,支离又十年。

病身宁礼束,懒性已书捐。兴到成开口,逢人更默然。

海上倭方急,云中虏又侵。缨冠本非分,抱膝复何心。

树冷秋前寺,篁齐雨后林。此乡非楚泽,濯足亦成吟。

委形堪落魄,任性绝安排。得失浮生梦,闲忙造物差。

平湖疏野树,微雨寂山斋。欲证空王偈,犹嫌落几阶。

家园只百里,几月不知归。饭合山僧灶,眠分渔父矶。

貌衰非示病,才拙似忘机。虽然断荤酒,不惹独醒讥。

山房夜雨歇,檐溜响空阶。叔夜惟贪睡,荣趎又孰偕。

废梳同祝发,厌肉类持斋。转觉人情隔,岩僧却可侪。

三屯营阅兵蓟镇总兵开府处

明代唐顺之

股肱北平郡,烽火度辽营。特以郎官节,来巡都护兵。

橐驼参阵□,𥷑篥应军钲。三令先庚后,八门死地生。

妖星枉矢堕,杀气蓐收行。象缀吴都燧,羊分宋士羹。

生羌休近塞,熟虏敢渝盟。阅罢时登眺,虹螺忆古城。

为谢参政与槐题青白莲画

明代唐顺之

纷纷满眼尽红妆,忽然见此青白色。并挺孤标出伦类,岂特中通并外直。

不缘太洁遭染汗,自尔天然去雕饰。西山贼夫断烟火,南州高士力稼穑。

对花疑是此二人,良工托物象其德。写贞直欲空诸相,讵肯轻着一点墨。

世人只将肉眼看,道是红妆正堪玩。金陵谢兄善识花,每对此花再三叹。

谢兄卓荦不俗状,已有声名动藩翰。愿言永保金石心,不负此花长作伴。

送杨训导擢曹州掌教二首 其一

明代唐顺之

传魁之世久知名,君作师儒更有声。巳道江东桃李遍,春风还被鲁诸生。

谢病赠别高参政子业

明代唐顺之

逝将归旧林,复此别知音。绾鱼惭分薄,解剑感交深。

目送三河使,身分十亩吟。从兹一相失,长叹隔飞沉。

万思节工于诗而又学射次韵答之

明代唐顺之

衣钵寂寥吾且老,文章锻炼子能工。一源已谓出天稷,六义还须继国风。

深穷别趣元关理,力造奇言不露锋。便是诗家射雕手,何须射艺又兼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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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简介

唐顺之

唐顺之(公元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号荆川。汉族,武进(今属江苏常州)人。明代儒学大师、军事家、散文家,抗倭英雄。 正德二年十月初五出生在常州(武进)城内青果巷易书堂官宦之家。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官翰林编修,后调兵部主事。当时倭寇屡犯沿海,唐顺之以兵部郎中督师浙江,曾亲率兵船于崇明破倭寇于海上。升右佥都御史,巡抚凤阳,1560年四月丙申(初一)日(4月25日)至通州(今南通)去世。崇祯时追谥襄文。学者称"荆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