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人传

唐代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译文及注释

  裴(péi)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zǐ)人款其门,愿佣隙(xì)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jǔ)、绳、墨,家不居砻(lóng)(zhuó)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duó)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yì)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quē)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lù)(shì)货者。
  裴封叔的家宅在德里地方。有位木匠敲他的门,希望租间空屋子居住,用替屋主人服役来代替房租。他所执掌的是些度量长短,规划方圆和校正曲直的工具;家里不储备磨砺和砍削的器具。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我善于计算,测量木材。观看房屋的式样和,高深,圆方,短长的适合不适合;我指挥驱使,而由众工匠去干。离了我,大家就不能建成一栋房子。所以被官府供养,我得到的奉禄比别人多三倍;在私人家里干活,我取全部报酬的一大半。”后来有一天,我进了他的住屋。他的床缺了腿却不修理,说:“将要请别的工匠来修理。”我很耻笑他,说他是没有才能却贪图俸禄,喜爱钱财的人。
  梓人:木工。此指建筑设计者。传:文体名。裴封叔之第:裴封叔的住宅。裴封叔,名墐,柳宗元的姊夫,闻喜(今属山西)人,曾为长安县令。光德里:旧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南郊。款:通“叩”。佣隙宇:指出劳力以抵房租。隙宇:空闲的房子。职:掌管。寻引: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十丈为“引”,此指测量工具。规矩:木工工具,校正圆形的叫“规”,校正方形的叫“矩”。绳墨:木工画直线的工具。居:积。砻斫:磨和砍削,还有琢磨、切磋的意思。度:量长短。食于官府:受官府雇用。直:通“值”,报酬。阙:通“缺”。理:修理。货:钱物。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fǔ)斤,或执刀锯(jù),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sì)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yùn)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huán)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后来,京兆伊将要修饰官衙的房屋,我到过那里。在那里蓄积了大量木材,招集了许多工匠。有的拿着斧斤,有的拿着刀锯,都围成一圈站着,面朝着那位木匠。木匠左手拿着长尺,右手拿着木杖,站在中间。他衡量房屋的承担情况,察看木料的性能酌情选用。挥动他的木杖说:“用斧子砍!”那拿斧子的就跑到右边去砍;回头指着木材说:“用锯子锯!”那拿锯的就跑到左边去锯。不一会,拿斧子的砍,拿刀的削,全都看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发话,没有一个敢自做主张的。那些不能胜任的人,被他愤怒地斥退了,也不敢有一点怨恨。他在墙上绘了官署房子的图样,刚满一尺大小的图样却细致详尽地画出了它的建筑构造。按照图上微小的尺寸计算,建造起的高楼大厦,没有一点误差的地方。已建成后,在上栋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修建,原来是他的姓名,凡是被他役使的工匠都不在上面列名。我围绕着一看,感到非常惊讶,然后我才知道他技术的精湛和伟大啊!
  京兆尹:官名,京兆府(治所在今陕西西安)的长官。委:堆积。栋宇之任:房屋的规模。举:承担。俟:等待。愠:怨恨。画宫于堵:把房屋的设计图画在墙壁上。进退:等于说“入”。工大:技艺之作用甚大。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xū);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qīng),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yì)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xū)吏,又其下皆有啬(sè)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接着我就感叹地说:他大概是放弃了他的手艺,专门使用他的思想智慧,能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吧?我听说“劳心的人役使别人,劳力的人被别人役使”;他大概是劳心的人吧?有一般技艺的人出力劳动,有才智的人出谋划策,他大概是有才智的人吧?这满可以作为辅佐天子,作天下宰相的人所效法学习的呀!事情没有比这再相近似的了。
  体要:主体和纲要。指关键。相天下:治理天下。徒隶:社会底层从事各种体力劳动的人。乡师、里胥:泛指小官吏。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下士:西周时期统治阶级中的最低等级。其上有中士、上士、大夫、卿、公等各级官僚,借以指统治阶级中的各阶级官吏。离:粗分。六职: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六种职别。判:细分。薄:迫近。四海:指国家的四境。方伯:一方诸侯中的领袖。连率:即“连帅”,统辖十国的诸侯。守:太守,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邑县。宰:指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佐政:指郡、县等的副长官,胥吏:办理文书的小吏。啬夫:佐助县令管理赋税、诉讼等事务的乡官。版尹:主管户籍的官吏。版:即户籍。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ěr)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yùn)。不炫能,不矜(jīn)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那辅佐天子,作天下宰相的人,推荐人材,委任职责,发出命令,指派任务,整顿纲纪,进行增减,统一法治。这就好像梓人有正方圆和定曲直的工具而绘制出图样似的。选择天下的官吏,使他们适合自己的职务;安置天下的老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看了国都就了解了郊外,看了郊外就了解了诸侯国,看了诸侯国就了解了整个天下。那些远近大小的国事,可以根据手中的图本来研究,了解。这就好像梓人在墙上绘画官署房子的图样而完成工程一样。把有才能的人提拔上来,并充分发挥他的本领,使他不必对任何人感恩戴德;把没有才能的人辞退,让他休息,他也不敢恼恨。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不干涉众官的工作,每天和天下的杰出的人材一起讨论治理国家的根本道理。这就象梓人善于运用众工匠而不自夸手艺一样。这样以后,做宰相的道理才算懂得,各诸侯国才得到了治理。
  举而加焉:选拔各种官吏,赋予他们各种职务。焉:代词,指各级官吏。条其纲纪:整理纲纪使其有条理。盈缩:增减。居:安置。都:都城。野:旷野,指乡村。国:诸侯王的封地。迩:近。绩于成:指房屋设计图经实施而业绩完成。由:用。炫:卖弄才能。不亲小劳:不亲自去做小事。大经:根本的原则、法则。伐:自夸。相道:当宰相的方法。万国:万方,指整个国家。理:治。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yīn)、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shào)。”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kè)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yín)(yín)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miù)欤!
  做宰相的方法真正掌握好了,全国各地真正治理好了,天下的人就会抬头仰望着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人也会根据史书记载的时事迹:“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啊!”那些不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却与此相反。他们以谨小慎微,忙忙碌碌为大事,以抄写官署中的文书,薄册为重责,夸耀自己的才能,自尊自大,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干涉众官的工作,侵夺部下官吏应做的事拿来自己做,并洋洋得意地在相府夸耀自己,却丢掉了那些重大的,长远的事情。这是所说的不懂得做宰相的道理的人。这就象梓人不懂得绳墨可正曲直,规矩可画方圆,寻引可量短长,暂且夺取工匠们的斧子刀锯来帮助他们发挥技艺,却又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以至于事情失败,使用了他们却没有成功一样。这不也是错误的吗。这样以后,做宰相的道理才算懂得,各诸侯国才得到了治理。那些不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却与此相反。(他们)以谨小慎微,忙忙碌碌为大事,以抄写官署中的文书,薄册为重责,夸耀自己的才能,自尊自大,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干涉众官的工作,侵夺部下官吏应做的事拿来自己做,并洋洋得意地在相府夸耀自己,却丢掉了那些重大的,长远的事情。这是所说的不懂得做宰相的道理的人。这就象梓人不懂得绳墨可正曲直,规矩可画方圆,寻引可量短长,暂且夺取工匠们的斧子刀锯来帮助他们发挥技艺,却又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以至于事情失败,使用了(他们)却没有成功一样。这不也是错误的吗?
  六伊:伊尹,商初的功臣,曾佐商灭夏。傅:傅说(yuè),商王武丁大臣。周:周公,周武王之弟,佐武王灭商,后辅佐成王。召:召公,姓姫,名奭(shì),曾佐武王灭商,后与周公一起辅佐成王。恪勤:谨勤恳。簿书:文书。泛指具体事务。听听:通“龂龂”,争辩的样子。备:完备,完成。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tǎng)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有人说:“如果房子的主人,依凭他的知识,而干涉木匠师傅的规划,不采用师傅世代相传的悠久经验,导致房子垮了,难道是木匠师傅的过错吗?哪是因为主人不信任木工师傅的才造成的呀!”
  虑:思考,谋划。世守:指固有的经验法则。道谋是用:听信过路不负责任的议论。指造屋的主人,不信任梓人的方案而同过路的人商量,结果屋子终于造不成。任之:是否信任梓人。”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pǐ)。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shì)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náo)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我说:“不是这样!因为绳子、墨汁、圆规和尺的测量都很明确,高的地方不能随意变低,狭小的不能随意扩大。如果按照我的计画,房子就很坚固,反之不按照我的设计图,房子就会倾倒。如果主人甘于房舍不坚而易坍塌,木匠师傅只好带着自己的技术和智慧,欣然离去。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妥协,才是真正的好木匠师傅呀!反之,如果贪图钱财,容忍主人的干涉,不愿意离去,不坚持房子的建筑原则,有一天,栋住或横梁歪了,房子倾倒了,木匠师傅就推卸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呀!’可以这样吗?可以这样吗?”
  
  诚陈:确实已完备。圮:倒塌。悠尔:远的样子。尔:形容词词尾,无义。屈:受压而弯曲。桡:弯曲变形。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我认为:因为木匠师傅之道与宰相之道很类似,所以特别写下来,然后收藏起来。在古代,木匠师傅又称呼为:“审曲面势”的人,在今天,则被称为:“监督建筑之人”。我所遇到的这位木匠师傅姓杨,隐去了他的名字。
  审曲面势:视材料的曲直形状。都料匠:总管材料和施工的匠人。

参考资料:

1、(清)吴楚材,(清)吴调侯选编.古文观止注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05.第383-385页

译文及注释

译文
  裴封叔的家宅在德里地方。有位木匠敲他的门,希望租间空屋子居住,用替屋主人服役来代替房租。他所执掌的是些度量长短,规划方圆和校正曲直的工具;家里不储备磨砺和砍削的器具。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我善于计算,测量木材。观看房屋的式样和,高深,圆方,短长的适合不适合;我指挥驱使,而由众工匠去干。离了我,大家就不能建成一栋房子。所以被官府供养,我得到的奉禄比别人多三倍;在私人家里干活,我取全部报酬的一大半。”后来有一天,我进了他的住屋。他的床缺了腿却不修理,说:“将要请别的工匠来修理。”我很耻笑他,说他是没有才能却贪图俸禄,喜爱钱财的人。

  后来,京兆伊将要修饰官衙的房屋,我到过那里。在那里蓄积了大量木材,招集了许多工匠。有的拿着斧斤,有的拿着刀锯,都围成一圈站着,面朝着那位木匠。木匠左手拿着长尺,右手拿着木杖,站在中间。他衡量房屋的承担情况,察看木料的性能酌情选用。挥动他的木杖说:“用斧子砍!”那拿斧子的就跑到右边去砍;回头指着木材说:“用锯子锯!”那拿锯的就跑到左边去锯。不一会,拿斧子的砍,拿刀的削,全都看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发话,没有一个敢自做主张的。那些不能胜任的人,被他愤怒地斥退了,也不敢有一点怨恨。他在墙上绘了官署房子的图样,刚满一尺大小的图样却细致详尽地画出了它的建筑构造。按照图上微小的尺寸计算,建造起的高楼大厦,没有一点误差的地方。已建成后,在上栋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修建,原来是他的姓名,凡是被他役使的工匠都不在上面列名。我围绕着一看,感到非常惊讶,然后我才知道他技术的精湛和伟大啊!

  接着我就感叹地说:他大概是放弃了他的手艺,专门使用他的思想智慧,能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吧?我听说“劳心的人役使别人,劳力的人被别人役使”;他大概是劳心的人吧?有一般技艺的人出力劳动,有才智的人出谋划策,他大概是有才智的人吧?这满可以作为辅佐天子,作天下宰相的人所效法学习的呀!事情没有比这再相近似的了。那辅佐天子,作天下宰相的人,推荐人材,委任职责,发出命令,指派任务,整顿纲纪,进行增减,统一法治。这就好像梓人有正方圆和定曲直的工具而绘制出图样似的。选择天下的官吏,使他们适合自己的职务;安置天下的老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看了国都就了解了郊外,看了郊外就了解了诸侯国,看了诸侯国就了解了整个天下。那些远近大小的国事,可以根据手中的图本来研究,了解。这就好像梓人在墙上绘画官署房子的图样而完成工程一样。把有才能的人提拔上来,并充分发挥他的本领,使他不必对任何人感恩戴德;把没有才能的人辞退,让他休息,他也不敢恼恨。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不干涉众官的工作,每天和天下的杰出的人材一起讨论治理国家的根本道理。这就象梓人善于运用众工匠而不自夸手艺一样。这样以后,做宰相的道理才算懂得,各诸侯国才得到了治理。

  做宰相的方法真正掌握好了,全国各地真正治理好了,天下的人就会抬头仰望着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人也会根据史书记载的时事迹:“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啊!”那些不知道全局要领的人却与此相反。他们以谨小慎微,忙忙碌碌为大事,以抄写官署中的文书,薄册为重责,夸耀自己的才能,自尊自大,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干涉众官的工作,侵夺部下官吏应做的事拿来自己做,并洋洋得意地在相府夸耀自己,却丢掉了那些重大的,长远的事情。这是所说的不懂得做宰相的道理的人。这就象梓人不懂得绳墨可正曲直,规矩可画方圆,寻引可量短长,暂且夺取工匠们的斧子刀锯来帮助他们发挥技艺,却又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以至于事情失败,使用了他们却没有成功一样。这不也是错误的吗?

  有人说:“如果房子的主人,依凭他的知识,而干涉木匠师傅的规划,不采用师傅世代相传的悠久经验,导致房子垮了,难道是木匠师傅的过错吗?哪是因为主人不信任木工师傅的才造成的呀!”

  我说:“不是这样!因为绳子、墨汁、圆规和尺的测量都很明确,高的地方不能随意变低,狭小的不能随意扩大。如果按照我的计画,房子就很坚固,反之不按照我的设计图,房子就会倾倒。如果主人甘于房舍不坚而易坍塌,木匠师傅只好带着自己的技术和智慧,欣然离去。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妥协,才是真正的好木匠师傅呀!反之,如果贪图钱财,容忍主人的干涉,不愿意离去,不坚持房子的建筑原则,有一天,栋住或横梁歪了,房子倾倒了,木匠师傅就推卸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呀!’可以这样吗?可以这样吗?”

  我认为:因为木匠师傅之道与宰相之道很类似,所以特别写下来,然后收藏起来。在古代,木匠师傅又称呼为:“审曲面势”的人,在今天,则被称为:“监督建筑之人”。我所遇到的这位木匠师傅姓杨,隐去了他的名字。

注释
梓人:木工。此指建筑设计者。传:文体名。
裴封叔之第:裴封叔的住宅。裴封叔,名墐,柳宗元的姊夫,闻喜(今属山西)人,曾为长安县令。
光德里:旧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南郊。
款:通“叩”。
佣隙宇:指出劳力以抵房租。隙宇:空闲的房子。
职:掌管。
寻引: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十丈为“引”,此指测量工具。
规矩:木工工具,校正圆形的叫“规”,校正方形的叫“矩”。
绳墨:木工画直线的工具。
居:积。
砻斫(lóng zhuó):磨和砍削,还有琢磨、切磋的意思。
度(duó):量长短。
食于官府:受官府雇用。
直:通“值”,报酬。
阙:通“缺”。
理:修理。
货:钱物。
京兆尹:官名,京兆府(治所在今陕西西安)的长官。
委:堆积。
栋宇之任:房屋的规模。
举:承担。
俟(sì):等待。
愠(yùn):怨恨。
画宫于堵:把房屋的设计图画在墙壁上。
进退:等于说“入”。
工大:技艺之作用甚大。
体要:主体和纲要。指关键。
相天下:治理天下。
徒隶:社会底层从事各种体力劳动的人。
乡师、里胥:泛指小官吏。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
下士:西周时期统治阶级中的最低等级。其上有中士、上士、大夫、卿、公等各级官僚,借以指统治阶级中的各阶级官吏。
离:粗分。
六职: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六种职别。
判:细分。
薄:迫近。
四海:指国家的四境。
方伯:一方诸侯中的领袖。
连率:即“连帅”,统辖十国的诸侯。
守:太守,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
邑(yì):县。
宰:指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
佐政:指郡、县等的副长官,
胥(xū)吏:办理文书的小吏。
啬(sè)夫:佐助县令管理赋税、诉讼等事务的乡官。
版尹:主管户籍的官吏。版:即户籍。
举而加焉:选拔各种官吏,赋予他们各种职务。焉:代词,指各级官吏。
条其纲纪:整理纲纪使其有条理。
盈缩:增减。
居:安置。
都:都城。
野:旷野,指乡村。
国:诸侯王的封地。
迩:近。
绩于成:指房屋设计图经实施而业绩完成。
由:用。
炫(xuàn):卖弄才能。
不亲小劳:不亲自去做小事。
大经:根本的原则、法则。
伐:自夸。
相道:当宰相的方法。
万国:万方,指整个国家。
理:治。
伊:伊尹,商初的功臣,曾佐商灭夏。
傅:傅说(yuè),商王武丁大臣。
周:周公,周武王之弟,佐武王灭商,后辅佐成王。
召(shào):召公,姓姫,名奭(shì),曾佐武王灭商,后与周公一起辅佐成王。
恪(kè)勤:谨勤恳。
簿书:文书。泛指具体事务。
听(yín)听:通“龂龂”,争辩的样子。
备:完备,完成。
虑:思考,谋划。
世守:指固有的经验法则。
道谋是用:听信过路不负责任的议论。指造屋的主人,不信任梓人的方案而同过路的人商量,结果屋子终于造不成。
任之:是否信任梓人。
诚陈:确实已完备。
圮(pǐ):倒塌。
悠尔:远的样子。尔:形容词词尾,无义。
屈:受压而弯曲。
桡(náo):弯曲变形。
审曲面势:视材料的曲直形状。
都料匠:总管材料和施工的匠人。

参考资料:

1、(清)吴楚材,(清)吴调侯选编.古文观止注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05.第383-385页

创作背景

  这是柳宗元的早期散文,作于在长安为官时期。此德宗贞元十四年(798),柳宗元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后调蓝田尉,其间曾他初入仕途,对当时朝廷政出多门、吏治混乱的状况有所觉察,深致不满,他认为要改变这种局面,关键在于执政者须明为相之道,能够统揽全局,善于用人,是故作此文以喻事。

参考资料:

1、陈振鹏,章培恒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上第1版[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07.第999-1000页

鉴赏

  《梓人传》是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的作品,本文选自《柳河东集》。梓人指木工,建筑工匠。本文讲述了有木匠来敲翡封叔家宅的门,希望租间空屋子居住,用替屋主人服役来代替房租的故事。

  本文作者通过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的故事,生动形想而又合理自然地阐明了当宰相治理国家的道理。“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梓人的“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与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异曲同工!文中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有现实积极意念。

  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且不干涉下属人员的工作。

  谨小慎微,忙忙碌碌,以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为要,干涉下属的工作,侵夺下属应做的事拿来自己做,并夸耀自己,没有全局观,丢掉了那些重大的,长远的事情。这是不懂得管理道理的人干的事情,是不会收到好的管理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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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典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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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德
人款隙宇
所职不居砻斫
栋宇高深圆方短长指使群工
舍我一宇
官府受禄三倍
私家太半
他日其室不能
无能贪禄
其后京兆尹饰官
群工斧斤刀锯环立
梓人左持右执中处
栋宇之任
俄而
莫敢
不胜退莫敢
曲尽
毫厘大厦进退
既成上栋
姓字执用在列
圜视大骇然后大矣
继而手艺心智知体
劳心役人劳力
彼其劳心
智者彼其智者
天子相天
近乎
天下
执役徒隶乡师里胥
下士中士上士
大夫
六职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连率
有守佐政
下有胥吏啬夫版尹就役众工食力
天子相天下者
使纲纪盈缩法制整顿
梓人以定
天下使
天下使
都知视野
天下远迩
可手梓人
进而使无所
不能退莫敢
炫能不矜
不亲众官
天下英才讨论大经梓人众工不伐
然后相道万国
相道万国天下举首
执事勤劳不得
梓人自名执用
大哉所谓已矣
知体
恪勤簿书
炫能矜名
众官窃取六职百役
听听府庭大者所谓不通
梓人绳墨曲直规矩方圆
寻引短长众工斧斤刀锯
不能以至败绩
无所不亦
或曰傥或私智
牵制梓人道谋是用
不能成功岂其
在任而已
不然绳墨规矩
不可而下不可广
不由
不屈吾道梓人
货利不能
不能
栋桡屋坏:『』!
乎哉乎哉
梓人故书藏之
梓人曲面都料
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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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简介

柳宗元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唐代河东(今山西运城)人,杰出诗人、哲学家、儒学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在中国文化史上,其诗、文成就均极为杰出,可谓一时难分轩轾。柳宗元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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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郭橐驼传

唐代柳宗元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箕子碑

唐代柳宗元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乎!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蒙难以正,授圣以谟。宗祀用繁,夷民其苏。宪宪大人,显晦不渝。圣人之仁,道合隆污。明哲在躬,不陋为奴。冲让居礼,不盈称孤。高而无危,卑不可逾。非死非去,有怀故都。时诎而伸,卒为世模。易象是列,文王为徒。大明宣昭,崇祀式孚。古阙颂辞,继在后儒。

桐叶封弟辨

唐代柳宗元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